当别人都携酒寻芳,李建勋却关门静眠,这5首诗太通透了!

公元951年,南唐保大九年的清明日。

金陵城褪去了冬日的萧索,正被一场盛大的春色所接管。鸡鸣寺的樱花如云似霞,玄武湖的柳丝拂动着碧波,秦淮河上的画舫也早早地挂上了彩灯。这是一个属于踏青、寻芳、宴饮与怀念的日子。全城的百姓,无论贵胄或布衣,似乎都倾巢而出,奔赴一场与春天的约定。

然而,在城南一处静谧的府邸深处,有一扇门却紧紧地关闭着。

门内,是当朝宰相、开国元勋李建勋。他已年近八旬,须发皆白。窗外是喧嚣的人声与浮动的花香,窗内却只有一榻、一人,以及从窗棂缝隙里悄然潜入的、如雪的杨花。

他没有像同僚们那样,呼朋引伴,携酒寻芳;也没有依循旧例,主持任何节庆的仪式。他选择了一种最奢侈的方式来度过这个节日——静眠。

这位历经了吴、唐两朝更迭,辅佐李昪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将军登上帝位的开国重臣,此刻心中在想什么?是“官为将相复何求”的倦怠,还是“正欢唯怕客难留”的伤感?是对“小园栽植”的痴迷,还是对“古道荒篱”下菊花的向往?

他将这一切的复杂心绪,都沉淀在了笔端,化作了流传千年的诗句。它们没有金戈铁马的豪情,也没有雕梁画栋的华丽,却于寻常事物中,照见了一颗通透而自由的灵魂。

今天,就让我们一同走进李建勋的世界,品读他那五首看似平淡,实则蕴藏着无尽智慧的诗篇:

《清明日》他皆携酒寻芳去,我独关门好静眠。唯有杨花似相觅,因风时复到床前。

《尊前》官为将相复何求,世路多端早合休。渐老更知春可惜,正欢唯怕客难留。雨催草色还依旧,晴放花枝始自由。莫厌百壶相劝倒,免教无事结闲愁。

《采菊》簇簇竟相鲜,一枝开几番。味甘资麹糵,香好胜兰荪。古道风摇远,荒篱露压繁。盈筐时采得,服饵近知门。

《小园》小园吾所好,栽植忘劳形。晚果经秋赤,寒蔬近社青。竹萝荒引蔓,土井浅生萍。更欲从人劝,凭高置草亭。

《春词》日高闲步下堂阶,细草春莎没绣鞋。折得玫瑰花一朵,凭君簪向凤凰钗。

我独静眠

“他皆携酒寻芳去,我独关门好静眠。”

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开篇!《清明日》一诗,仅凭这一句,就划开了一道清晰的界线。界线的一边,是整个世界的喧嚣与热闹;另一边,是诗人一个人的孤寂与安然。

“他”,是众生,是潮流,是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。清明时节,理应寻芳踏青,这是从《论语》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就流淌在文人血液里的风雅。李建勋身为宰相,他的府门前想必车马盈门,邀请他同游的帖子堆积如山。

但他用一个“独”字,拒绝了这一切。

想象一下那个画面:金陵城的大街小巷,人们衣着鲜亮,笑语盈盈,酒香与花香在空气中交织。而李建勋的府邸,却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孤岛。他并非病了,也不是有什么紧急公务,他只是想“好静眠”——好好地、安静地睡一觉。

这不是消极的避世,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,一种历经沧桑后对内心秩序的坚守。当一个人见过了太多的繁华起落,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,外界的热闹便再也无法轻易撩动他的心弦。他更需要的,是与自己的灵魂对话,是在宁静中为疲惫的生命充电。

然而,绝对的静谧是不存在的。

“唯有杨花似相觅,因风时复到床前。”

这两句,是全诗的神来之笔。诗人关起了门,隔绝了人世的喧扰,却无法隔绝自然。那漫天飞舞的杨花,成了此刻唯一的信使,唯一的访客。

一个“觅”字,赋予了杨花生命与情感。它不像是无意识的飘飞,倒像是专门来寻找这位寂寞的高士。它懂得他的孤独,理解他的选择,于是,它乘着风,“时复”——一次又一次地,轻柔地,飘到他的床前。

这是一种多么温柔的打扰!杨花没有声音,没有重量,它带来的是春天的气息,是自然的问候。它不像那些“携酒寻芳”的客人,会带来客套与应酬。它只是静静地陪伴,让你知道,纵然你选择与世界隔绝,世界也并未将你完全抛弃。

这首诗,看似写的是清明节的特立独行,实则写的是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:在喧嚣中守得住内心的宁静,在孤独中能与万物达成和解。李建勋的静眠,不是逃避,而是回归。他睡去的,是世俗的纷扰;他唤醒的,是内心的本真。

春亦可惜

如果说《清明日》是李建勋人生态度的一种外在表现,那么《尊前》一诗,就是对这种态度最深刻的内心独白。

“官为将相复何求,世路多端早合休。”

诗歌的场景,从清明日的卧室,切换到了酒气氤氲的宴席前。“尊前”,酒杯之前,本该是豪情万丈或及时行乐的时刻。但李建勋一开口,却是看透一切的喟叹。

官已经做到了将相之位,人生功名到了顶峰,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?这句话,从一个真正位极人臣的宰相口中说出,分量是截然不同的。这不是少年人的轻狂之语,也不是失意者的酸楚之言,而是一个成功者在巅峰之上,回望来路时的清醒与疲惫。

他的人生,与南唐国运紧密相连。他曾跟随李昪(南唐烈祖)在腥风血雨的五代十国中,一步步奠定基业。他见证了一个国家的诞生,也深知这背后有多少权谋、争斗与无常。所谓“世路多端”,是多么痛的领悟!政治的棋盘上,一步错,满盘皆输。昨天的盟友,或许就是今天的敌人。

所以,他说“早合休”——早就应该退隐了。这其中,有对官场险恶的厌倦,更有对生命本身的珍视。

这份珍视,在颔联中化作了对时光的敏感。

“渐老更知春可惜,正欢唯怕客难留。”

人只有在逐渐老去的时候,才真正懂得春天的可贵。因为青春与春天一样,都是一去不复返的盛景。年轻时总觉得来日方长,肆意挥霍;到了暮年,才发现每一个春日,每一次花开,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相遇。

而比春光流逝更令人感伤的,是欢聚的短暂。“正欢唯怕客难留”,大家正喝得高兴,聊得投机,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隐隐作痛:这样的场面,又能持续多久呢?曲终人散,是所有宴席的宿命。

这种快乐中夹杂着忧虑的复杂情感,恰恰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者最真实的写照。他不再相信永恒,所以他加倍珍惜每一个“当下”。

“雨催草色还依旧,晴放花枝始自由。”这两句写景,更是心境的投射。雨中的草色,似乎没什么变化,暗示着生命在时光流逝中的某种停滞与无奈。而雨过天晴,被压抑的花枝终于得以舒展,那份“自由”,不正是诗人内心渴望挣脱束缚、回归本真的写照吗?

正因为看透了这一切,所以诗人才在结尾说:“莫厌百壶相劝倒,免教无事结闲愁。”

既然春光留不住,友人也终将离去,那么,就不要再顾忌什么了。让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吧,用酒精的微醺来麻痹那无处不在的“闲愁”。这并非真正的解脱,却是一种无可奈何之下,最积极的对抗。

《尊前》这首诗,将一个身居高位的老人,那种既想超脱又深陷红尘的矛盾、那种对生命流逝的敏感与无奈,写得淋漓尽致。他之所以选择“静眠”,正是因为他太懂得“欢聚”的虚幻与短暂。

小园吾好

既然官场与宴席都无法带来真正的安宁,那么,李建勋的精神归宿在哪里?

答案,就在《小园》这首诗里。

“小园吾所好,栽植忘劳形。”

开篇五个字“小园吾所好”,语气是何等的亲切与笃定!这个“小园”,不是皇家园林的宏大,也不是富商巨贾的精巧,它只是“我”真心喜爱的一方天地。在这里,诗人找到了超越功名利禄的、更纯粹的快乐。

“栽植忘劳形”,为了打理这个园子,他可以投入到忘记身体劳累的程度。一个“忘”字,道尽了其中的痴迷与专注。当他弯下腰,亲手将一株菜苗、一棵果树栽入泥土时,他不再是那个决断国事的宰相李建勋,他只是一个与土地亲近的园丁。汗水流淌下来,洗去的不仅是尘土,更是内心的焦虑与疲惫。

这是一种真正的“劳动疗法”。在与植物的无声交流中,他找到了内心的秩序与平静。

接下来的诗句,便是他对这份劳作成果的细致观察:

“晚果经秋赤,寒蔬近社青。”

秋天,晚熟的果子被霜风染得通红;临近社日,耐寒的蔬菜依旧一片青翠。一“赤”一“青”,色彩鲜明,充满了丰收的喜悦和生命的韧性。这不是想象,而是诗人日复一日观察所得。他熟悉园中每一棵植物的生长周期,就像熟悉朝堂上每一位大臣的脾性。但前者带来的,是纯粹的喜悦;后者带来的,却是无尽的权衡与心累。

更有趣的是下面两句:

“竹萝荒引蔓,土井浅生萍。”

竹子和藤萝,因为无人精心修剪,任性地蔓延,带着几分“荒”意。园中的那口土井,因为水浅或不常用,也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绿萍。

在讲究精致的士大夫园林里,“荒”和“浅”或许是需要整治的缺陷。但在李建勋眼中,这恰恰是小园最可贵的地方——一种不加修饰的、贴近自然的野趣。他欣赏的,正是这种“道法自然”的生命状态。万物自由生长,不被规矩所束缚,这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晚年生活的理想投射?

诗的结尾,是一个朴素的愿望:“更欲从人劝,凭高置草亭。”

他还想在园子地势高的地方,搭一个朴素的草亭。有了亭子,便可以闲坐其中,看云卷云舒,听风声雨声,更能将这满园的生机尽收眼底。

从亲自栽种,到四时观察,再到未来的规划,这个小园,已经成了李建勋的精神庇护所。它不大,甚至有些荒疏,但它真实、丰饶、自给自足。在这里,诗人用最朴素的方式,构建了一个能抵抗外部世界风雨的精神王国。

风摇古道

如果说小园是李建勋亲手打造的理想国,那么《采菊》一诗,则展现了他精神世界里最核心的品格象征。

“簇簇竟相鲜,一枝开几番。”

诗一开篇,菊花的形象便跃然纸上。它们开得那么茂盛,一丛丛,一簇簇,争奇斗艳。诗人观察得极其细致,连“一枝”上能开好几次花都注意到了。这不仅是生命力的赞歌,也暗含着时光流过,花开几度的沧桑感。

“味甘资麹糵,香好胜兰荪。”

接着,诗人赞美菊花的品格。它的香气,甚至超过了屈原《离骚》中反复歌咏的兰花与荪草。这不仅是对其香气浓郁的描述,更是对其品格的极高赞誉。在李建勋心中,菊花的坚韧与朴实,比兰荪那种需要精心呵护的清高,更值得尊敬。

而全诗最见风骨的,是下面这两句:

“古道风摇远,荒篱露压繁。”

菊花生长在哪里?不在富丽堂皇的庭院,而在“古道”边,在“荒篱”旁。

“古道”,意味着偏远与寂寞;“荒篱”,象征着朴素与清贫。菊花就在这样艰苦甚至被人遗忘的环境里,独自承受着远风的吹拂和寒露的侵袭。风和露,既是自然的景象,更是人生风雨坎坷的象征。

这不禁让人想起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”。但李建勋笔下的环境,比“东篱”更显荒凉与艰辛。这里的菊花,不仅仅是隐逸的符号,更是一位饱经风霜、筋骨强健的斗士。它不畏寂寞,安于清贫,在最不起眼的角落,活出了最绚烂的自己。

这不正是李建勋自身的写照吗?他的一生,经历了多少政治风波,见证了多少兴衰成败。他就像这古道荒篱边的菊花,无论外界环境如何,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坚韧与芬芳。

最后,“盈筐时采得,服饵近知门。”诗人采下满满一筐菊花,准备服食养生。这说明,菊花对他而言,不仅是审美的对象,更是融入生命、滋养精神的良药。

通过《采菊》,我们看到了李建勋精神世界的底色:一种不畏风霜、安贫乐道的坚韧品格。他所追求的,正是一种如菊花般,既能入世(“味甘资麹糵”),又能超然(“香好胜兰荪”),且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坚守本心(“古道风摇远”)的生命状态。

结语:一朵玫瑰的温柔

在经历了清明日的静眠、酒席前的感慨、小园中的劳作和对菊花风骨的赞美之后,李建勋的内心世界似乎充满了看透一切的沧桑与淡泊。然而,《春词》这首小诗,却让我们看到了他心中最柔软、最温情的一面。

日高闲步下堂阶,细草春莎没绣鞋。折得玫瑰花一朵,凭君簪向凤凰钗。

这是一幅何等清新明媚的画面。一位女子,在春日暖阳下,悠闲地步入庭院,茂密的春草淹没了她精致的绣鞋。她随手折下一朵娇艳的玫瑰,却没有自己戴上,而是带着几分娇嗔与依赖,请求心上人(“君”)亲手为她插在华丽的凤钗上。

这首诗,没有一个字提到女子的容貌,但她的娇美、她的幸福、她的浓情蜜意,却通过“绣鞋”、“玫瑰”、“凤钗”以及“凭君簪”这个充满情趣的动作,被烘托得淋漓尽致。

一个看透了“世路多端”、感叹着“春亦可惜”的耄耋老人,却能写出如此细腻、如此充满少女情怀的诗句,这本身就令人惊叹。

它说明,李建勋的“通透”,不是枯寂,不是冷漠。他只是将曾经投向宏大叙事(功名、社稷)的目光,转向了更细微、更具体、更真实的生活本身。他依然保有一颗能够感知美的、柔软的心。他能欣赏荒野菊花的风骨,也能体味一朵玫瑰所承载的儿女情长。

从《清明日》的决然独处,到《尊前》的深刻喟叹,再到《小园》与《采菊》中构建的精神家园,最后到《春词》里对微小美好的捕捉,李建勋用这五首诗,为我们完整地展现了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在暮年的人生选择。

他告诉我们,真正的强大,不是去征服世界,而是在喧嚣的世界里,为自己守住一方宁静;真正的富足,不是拥有多少功名利禄,而是能在一花一草、一餐一眠中,找到无尽的乐趣。

当别人都急着去寻芳时,他选择关门静眠,与杨花为伴。因为他知道,最美的春天,不在别处,就在自己安然自得的心中。